混乱善良赤安写手

【赤安】语言与沉默(下)

个人能力十分有限,在这种时候能做的只有提笔填坑了==希望大家在家里一切安好啊。


前篇见:(上)



正文:


“安室先生,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需要出现在这里吗?”工藤新一面露不安,与公/安骗子多次打交道的经历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啊,”降谷和蔼地看着身旁这位曾经逗笑赤井秀一、还曾帮着他坑过自己不止一次的少年,“想看看某人是否只是表面冷淡罢了。”

成田机场的国际抵达大厅总是很繁忙。人们在这里忙着重逢或是忙着前往下一站。在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的旅人中,降谷毫不费力地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或许是对方的身高即使放在国际航班的乘客中也依旧傲人,或许是一身黑色的行头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自动划开了这个男人与周围的距离。总之,出于某种必然,他率先看见了赤井,并得以在对方的目光扫过来之前切换回刀刃上的状态。

就像他曾用茱蒂的哀恸来试探赤井的死活一样,他想知道这个总是板着脸的男人见到自己关心的人时,究竟会不会流露喜悦。

结果,赤井看到他和工藤的瞬间,表情更加严峻了,同时加快脚步向他们走来。他的左手还缠着绷带,脸上的伤痕还没有痊愈。当他迈着大长腿走过来时,旁边有好几位家长本能地护住了自己的小孩。

“出什么事了?”他停在降谷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

“是发生命案了吗?”

降谷心里一沉。

怪我,他想。是这回带来的人不太对。


——


“赤井先生看起来是个长情的人。”宫野志保评论道。她的声线清亮,很像艾莲娜医生。连她冷漠疏离的气质都令人倍感亲切。在嘈杂的机场大厅里,她全神贯注地阅读着平板电脑上的文献,同时还有余裕针对某个只可能比文献更难懂的男人发表不留情面的个人见解,“他从来只穿同一款衬衫,抽同一个牌子的烟,偏爱同一种酒。”

“这叫粗糙。”降谷忍不住吐槽。

“安室先生,”她抬起眼,莞尔一笑,“没想到你也有不擅长的事啊。”

降谷和赤井同时沦为她毒舌的对象,是件无奈却必然的事情。曾经有段时间,他接到组织的命令去追杀这个女孩。后来他才知道,同样是那段时间,赤井一直在努力保护着她。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赤井秀一或许是个有人情味的人。

“我不擅长的事其实很多,比如你正在读的东西。”降谷饶有兴味地歪头,“这是什么?”

“这篇文章说,投射视网膜神经节细胞分泌的酪氨酸激酶VLK可以将细胞外蛋白RGMb磷酸化。”

“RGMb也参与轴突导向吗?”降谷凑近平板电脑,“我以为VLK只会将EphA2之类的轴突导向受体磷酸化,对中枢神经系统的影响还没有被证实呢。”

“现在实验已经证实了。”宫野指了指文章的其中一个小节,“由VLK引起的RGMb磷酸化可以通过控制LRP5蛋白质梯度来调节Wnt3a活性。在存在点突变RGMb的小白鼠身上……”

科学家讲起感兴趣的研究,眼底会有隐藏不住的兴奋,化开所有冷漠的表象。那一瞬间她更像艾莲娜医生的女儿了。降谷觉得自己像是记忆指派的见证人,看着美好的祈愿从她尚未降生人世的那个遥远过去阔步走来。

他们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看平板,聊得十分投入。忽然宫野指尖一颤,大惊失色:

“有组织的气息!”

她像是被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除了颤抖之外完全无法动弹,平板电脑眼看就要从失去力气的左手中滑落。降谷立刻伸手想去截住,可是有人反应比他更快——一只刚劲有力的手如破浪的船一般从他们两个之间穿过,抢先一步稳稳地接住了它。他们在惊讶的余波中回过头去,看见赤井秀一正站在身后。

“仿佛昨日重现啊。”他游刃有余地一笑,将平板交还给宫野,姿态宛若试练完武器平衡感的剑术师父。他左肩挎着一只狭长的黑色考杜拉帆布包,看上去也真的很像一名执剑人。

降谷感到一桶冰水浇下来。怪我,他想。这回大意了。

“这是什么?”他朝帆布包扬了扬下巴,“我应该报警吗?”

“这,”对方厚着脸皮答道,“属于公安警察的违法范围,但不属于你们的执法范围。”

“你真的想试试零课的权力范围吗?”降谷向前走了一步。上回谈及这个话题时,他早已经脱掉外套,摆出拳击的预备姿势了。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跟展示零课的权力范围一点关系都没有。

“降谷君,”FBI谈判专家言辞恳切地劝解道,“我们一起做过的违法的事那么多,如果你要一一清算的话,我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日本了。”

这句话如子弹直射脑干般精准地掐灭了引线,瞬间瓦解了敌人的战斗力。

“赤井先生……”宫野志保终于忍不住再度发表个人见解,“如果你能把对工作的擅长分一些到其他领域,我现在也不至于出现在机场了。”


——


“秀哥怎么还没到?秀哥的飞机什么时候降落?秀哥有托运行李吗?”世良真纯在身旁跃跃欲试,仿佛在进行截拳道热身。

“不用太激动。”降谷悠悠地说,“你秀哥的行李没准已经被海关没收了。”

这晚恰好是新年夜,空气中涌动着快乐的预感,相逢的仪式感和无限接近自由的味道,像香槟酒的泡沫一样翻腾。在这样的氛围里,降谷却心如止水。为了先发制人、避免上回的悲剧重演,他必须时刻保持专注。但是他一个人的心如止水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啊——秀哥!!”远远看到赤井,世良就开心地扑了上去。

结果赤井的第一反应是整个人都僵住了。片刻后,他的面色才缓和下来,揉了揉她乱翘的头发。

怎么会这样?!降谷想。我以为在美国呆过的人不是这样的。

他是之后才明白的。有一种感觉叫近乡情怯,会缠上离开家太久的人。就像十多年前,当那个跟自己有着一样的绿眼睛的陌生小女孩热情地粘过来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独自闯荡异国他乡的青年只会板起脸,摆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否则,初次见面,该跟她聊点什么好呢?

这天晚上,降谷将赤井和世良送到了秀吉夫妇家的门口。

“好了,你们可以同时从这里下去了。”

可是他说完之后,并没有听到动作。他转过头去,只见两双绿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揣摩出了他们的意图,心里一慌:

“我就不去了吧。今晚要回一趟本厅,还有工作没有做完……”

他面露难色,说得无比真诚,就好像今晚警/察厅没了他真的会停止运转似的。可是世良不买他的账:

“安室先生,你当然要一起来!”

他正考虑该如何更果断地回绝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赤井开口了:“真纯,你先进去。”

车门关上后,沉默笼罩在他们两人之间。

“是真的有工作。”降谷说。

赤井点点头:“那我不强留你。是关于贝尔摩德吗?”

“是。我想问你来着,CBOE那边怎么样了?”

“还在盯着。他非常谨慎,一直没有动作。我们也只能等。”

“可是拖得越久,给贝尔摩德的时间就越多不是吗?”

“确实。”

赤井单肘支在车窗边,修长的手指抵住眉骨,闭眼陷入了沉思。也许他是累了。在纽约刚结完一个案子就连夜飞回来,第二天又要投入对组织的追查。但是夹在两者之间的这个新年夜里,他没有让家人看出他的疲惫。

“FBI名单上的组织成员只剩下贝尔摩德了吧?如果这回能把她顺利找出来,你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赤井睁开眼,没有立刻说话。但是,就像降谷一样,他的心里一定早已有了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是的。到时我会通知FBI撤出日本。”

是理性描述客观事实的平静语气。他们都清楚,这件事将在不远的未来发生。到那时,赤井登上去美国的飞机,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也再没有了去机场见他的必要。这个想法像深不见底的泥沼一样困住了他。

在他思绪纷繁的功夫里,赤井重新坐直了身子,认真看了会儿他的侧脸:

“感觉你有心事。”

见他没有回答,赤井从包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递到他的面前:“不知道能不能让你开心一点。”

可是这男人不苟言笑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哄人开心,倒更像是在说:降谷君,很遗憾地通知你,你养的小仓鼠死掉了。这是它的骨灰。

降谷犹疑地接过来,将深灰色的盒子翻了个面,感受到里面沉甸甸的金属重量。

“你的HKP7有个部件坏了,换上这个就没问题了。”

他讶异地看着这个盒子。真的会有人把手枪零件当作礼物吗?紧接着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FBI,你不会那天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的枪拆了吧!”

赤井弯起嘴角。这是他今晚第一次露出笑意。

“新年快乐。”


——


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降谷没有在作战会议上看到赤井,于是他在会后截住了一个FBI来审问。

“赤井先生去芝加哥了。”卡迈尔立刻招供,“据说准备对CBOE收网。”

“什么?”他警惕起来,恼火于赤井采取行动之前居然没有跟他商量一下,“可是目标没有动作就收网的话,我们就拦截不到账号信息了。”

“赤井先生说,可以强行把情报审问出来。”

“这家伙……”他将脸埋进手掌。无视规章制度,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先斩后奏,简直任性至极。这种人还是早点滚出日本好了!

他一边忿忿地想着,一边开始等待美国那边的消息,甚至还提前策划起了下一步的方案。赤井没有让他等太久。两天后,风见拿着一叠资料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降谷先生,FBI说已经把涉及资金转移的账号全部审出来了。”

“这么快?”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伸手接过资料。上面列有长长的一串银行信息和交易记录,涉及了十几个国家。十分干净漂亮,如果细想,还有那么点残酷。降谷像嗅到血的狼一样兴奋了起来。

“要把这些账号全部冻结吗?”风见问。

“不。”他合上文件,促狭一笑,“与困兽斗的最好方式,是给对方留出一条活路。让我们用面包屑把敌人从暗处引出来吧。”

这天,他在企划课忙到夜里,操纵账户余额,埋下了一串线索。地点已经选好,只待确认时间。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肢,然后拨通了赤井的手机。电话响了两声后他意识到赤井现在是在芝加哥,再加上冬令时,和东京足足相差了十五个小时。这意味着那边还不到凌晨五点。他正准备切断通话时,对面却接了起来。他听见电话那头隐约传来风声和大衣的窸窣声,难以置信地问:

“你在室外?”

“醒太早了。来楼顶提前考察一下狙击点。”

“哈,被芝加哥的FBI抓去做别的任务了?”

“嗯。”

“听上去很冷。”

对方笑了一声,几乎掩没在风声里:“冷也可以听出来吗?”

“当然。你狙击的时候恐怕要把风速算进去。”

“的确。”他似乎在调整瞄准镜,“这栋楼靠近湖边,视野不错。”

“离天亮还有多久?”

“两个小时。”

这个男人投入工作的时候有一种近乎冷峻的认真,让人不禁觉得自己介入了一个私密时刻。但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着琐碎细语,迟迟没有人主动提起真正的要紧事。赤井言简意赅地回应着降谷抛出的每一句话,却好像有着取之不竭的耐心,默认对话将无限延续下去。

降谷想像他身穿黑色大衣,独自倚坐在高楼之顶的样子。左边铺陈着漆黑的、一望无际的密歇根湖,右边是摩天大楼层叠高耸的芝加哥城。寒冷的清晨里,办公楼和住宅楼上只有寥寥灯光,无人的街道被路灯照亮,在这沉睡都市的空阔舞台中蜿蜒蛇形。湖边公路上,偶尔一辆车飞速掠去,像孤独星球的过客。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五天。”

“那我把时间定在你回来那天的晚上。”

“可以。”

“到时候就不是审讯了,是一场谈判。我需要你。”

“好。”

赤井好像从没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甚至不会去过问细节。他之前从没费心去想过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冷漠但是可靠,话很少却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负责。可现在,他们之间的微妙均衡已经崩塌了。他狼狈地摸索着一地碎片,试图拼凑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架构来。

“我去接你吧。”

“你一个人?”

“这个嘛,”他扬起头,“告诉我你想见谁,我就可以把那人带来。”

降谷握着手机,踱步到窗边。城市的灯光倾泻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东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他像个隔岸观火的人,看着熙熙攘攘的生活如幕布般在面前展开。这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渺小,觉得能掌控全局、却把握不住生活中最细小的事物。此刻他握在手中的,是一个太过熟悉的声音。它沉稳、笃定,却那么遥远,像雪天的教堂钟声。

“如果我只想要你呢?”赤井突然说。

电话在他手中一滑,心也跟着狠狠地磕绊了一下。他在慌乱中放轻呼吸,将手掌贴在窗玻璃上,洇出一圈浸着夜色的水汽。

“你愿意吗?”赤井又问道。

“我……”他感到指尖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方还在沉默中等待着。降谷知道以这个人的心性,可以没完没了地等下去。

还好这时对讲机的信号声从另一头传来,连带着一串模糊不清的英语,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

“我现在必须走了。”赤井说。从声音判断,他正迅速站起身,大衣在风中簌簌作响,“降谷君,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说完,他就切断了电话。

降谷拿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当声音消失、变成无穷无尽的沉默后,他的五感开始归位。东京的深夜如厚重的大雪从四面八方降临,但是他眼前却仿佛看见大洋彼端的藏蓝色清晨。


——


接下来的整整五天,降谷都没有收到赤井的消息。他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那场被迫中断的谈话就这样被搁置在了一旁。可是它又确凿存在着,像一棵十二月初的圣诞树,笨拙又碍眼地立在房间里,没有彩灯和挂饰,兀自散发着广袤森林的气息。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安静地攻城略地,到最后,每一个空气分子都会浸染上它所代表的时节的预感。

赤井飞回东京的这个晚上,他迟到了。原因是企划课正在跟进的另一个案子出了意外,他被紧急召唤到监控室里协助指挥。等危机终于解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了眼时间,发现赤井的飞机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降落了。

他匆匆抓起外套就往停车场走去,打算直接开车去约定地点,赤井如果没有在机场看见他,应该也会这样做的。但这人好歹也该发个信息?

进了停车场,他一边向车位走去一边利落地披上外套。空阔的场地里,空气冷得有些扎人,他的呼吸因此带上了水汽。皮鞋叩在水泥地上,一声声听得分明。看见RX7的时候,他猛然刹住了脚步。

只见赤井秀一靠在他的车前盖上,正抱着双臂闭目养神,身旁立着一只黑色行李箱。他看上去像是在等待,以静默的雕像般的姿态,又像精明的猎人,像蛰伏的狼,又有点,有那么一点点,像只痴心的大型犬。降谷想起那天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不敢确定对方是否还在等一个回答。于是他向他走去。迈出第一步时,感觉仿佛一脚跨入冰凉的河水。

听到脚步声,FBI探员睁开眼。冰绿色的眼睛让人想起冬天的广袤森林。

“久等了。”降谷来到他面前,说。

“没有。”赤井对他一笑,“晚餐?”

降谷微微仰头看他。看来频繁倒时差的日子并没有善待这个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男人。他的头发长了,刘海已经能挡住眼睛。再这样下去就是碍事却又扎不起来的尴尬长度了。这家伙刚加入FBI时就是这样的吧。但是当年的他不会有这样明显的颧骨,笑起来时,眼角也不会出现细纹。降谷打量着时间留下的细碎的针脚,心里漾起酸胀又温暖的感觉。

“好啊。”他答道。

“但首先,”他伸出手,一把拽下了对方的针织帽。散乱的刘海落下来,拨乱了狙击手的视线,“这件夹克也脱掉。我们要去的,是有正装要求的地方。”

当年他和贝尔摩德公款吃喝,熟悉东京所有最奢华的场所。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跟赤井秀一一起来这样的地方。更没想到的是,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他们两个竟十分默契地因为工作缘故而怠慢了衣着,站在一起颇有些不伦不类。

走进西餐厅的时候,赤井非常配合地脱掉了黑色外套,搭在手臂上。他里面穿着藏蓝色衬衫,漆黑的头发还是乱的。但是他五官深邃,身材修长笔挺,沉默地站在旁边,像个英俊却有点不修边幅的老钱家族少爷。可他哪里是有点不修边幅,根本就是对外表毫不在意,从不好好打理自己。

降谷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刚处理完国家危机、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匆匆赶来,身上还是一套灰色的公务员西装,怎么看都更适合坐在街边居酒屋里,和同事一起喝着酒感慨人生。

所以也难怪门边的侍者向他们投来一个古怪的眼神:

“预约显示有三位。”

“还有一位女士,稍后才会到。”

侍者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好的,跟我来。”

他们在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落座。餐厅的灯光柔和昏暗,映着深红色烫金的壁纸,墙上挂着古典主题的油画。桌面上,用于前餐主餐和甜点的刀叉已经依次摆好。水晶酒杯旁边,一支蜡烛摇曳着火光,为小巧精致的花束染上暖暖的色调。餐厅里的客人都衣着体面。有约会的恋人,有聚餐的家族,还有谈工作的商界人士。他们在杯光烛影间低声细语,说着旁人听不见的话。

降谷环视了一圈后,视线与坐在对面的赤井交汇了。也许是这家餐厅的氛围过于暧昧,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无所适从了起来。必须说点什么打破冷场才行。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降谷十指交叠,倾身向前,“我们轮流来猜一猜,这间屋子里的人,现在都在想什么?”

赤井欣然答应。他看了看坐在隔壁桌的一对情侣,下了第一个判断:

“他们非常相爱。”

“他们几乎不说话。”降谷说。

“他们虽然不说话,两个人的脚却挨得很近,甚至偶尔触碰。这是非常亲密的表现。”

“很好。”降谷表示同意。他把目光放远,寻找下一个目标。

“你身后那位先生谈交易遇到了阻碍。他开局非常自信,双手张开指尖相抵。可是对方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他的手指就绞紧了。”

赤井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默默笑了:

“他的眉毛也压得很低,像是被老师刁难的国中生。”

接着,他的视线越过旁边桌子,落到窗边的一对男女身上。

“他们是多年的好友。”他若有所思地开口,“男人戴着戒指,女人却没有。他们交谈的时候并没有总在看对方,视线时常放空,说明他们在对方身边感到非常放松。”

降谷点头:“那女人的高跟鞋就松松地挂在脚尖,随意晃着。是很有安全感的姿态。”

他们就这样轮流将餐厅里的客人分析了个遍,直到目光再也无处可去,终于落回到彼此的身上。他们相互看了很久,像刚认识时那样,把对方当作一道谜题来细细品尝。可是,却谁也说不出话来了。这想来有些尴尬,他们能一针见血地看出陌生人之间的爱意、亲密与不安,却唯独看不透彼此。于是游戏的最后,两人在开始的地方狭路相逢,在沉默中陷入长久的对视。教科书上会说,只有宿敌和恋人才会如此长久专注地凝视对方的眼睛。

“降谷君,你在想什么?”赤井问。

“我在想,”降谷有些无奈,“如果我时不时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好了。”

话音落下时,赤井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但无论他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念头,似乎都在下一秒放弃了。男人将手握成拳然后松开,终于要下决心说点什么时,一个等待已久的声音翩然而至——

“波本,许久不见,学会变着花样挑衅了?”

他们抬起头,看到金发女人立在面前,一袭红裙好似八月的玫瑰般热烈燃烧。

晚餐正式开始了。


——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彼此的筹码和底线。FBI当然希望将贝尔摩德引渡回美国,但是如果真的要将案子上交联邦法院,必然会涉及到她的真实身份,到时候APTX-4869的存在也会被公之于众。再者,即使最终将她定罪,这个女人逃出来也只是早晚的事。反复权衡之后,私下谈判是最好的选择。

“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贝尔摩德拿起红酒杯,精致闪亮的指甲像毒蛇之眼,“绫罗绸缎,名画珍品,海边豪宅,私人飞机,最好再配几名英俊又忠心耿耿的管家。如果FBI拿不出这些……”

“不,我不知道。”赤井说,“我认为你想要的是自由。这是你立场模棱两可的根本原因。其实你心里有一部分早就希望组织毁灭。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自由。”

女人看他的目光变得危险了,尾随着一阵掷地有声的沉默。

“这一点波本发现得比你早。”她缓缓开口,“我差点为此崩了他的脑袋。但是我需要留着他帮我对抗组织。”

“……谢谢?”降谷正在专心切一块布里乳酪,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

“所以,FBI打算给什么?”

赤井没有答话。而降谷慢条斯理地把盘子里的乳酪吃完后,放下叉子,煞有介事地摆正姿态,露出了波洛咖啡厅的营业式微笑:“有条件的自由。”

他正式接手了这场谈判。与此同时,真正的FBI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可能是旅途劳顿,也可能只是心不在焉。这顿晚餐从始至终,赤井都是一副游离事外、箭未上弦的样子。

由于他们已经掌握了组织的整个资金链,谈条件变得容易。一瓶红酒之后,降谷就压迫出了初步的共识。最后,贝尔摩德带着不悦的表情整了整裙摆,站起身来。

“只要有一个约定被违反,追逐战就会重新开始。”降谷警告她说。

“也就是说,如果我哪天想你们了,只要挑一个约定来违反就行了是吧?”

金发女人挂着笑容举杯致意,将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甩动云一般的金发转身,踩着细长的高跟鞋走出了餐厅。这戏剧性的退场引来了周围不少客人的注目礼。看到两个帅气的男人被一名女士潇洒抛下,无数种可能性开始在他们的脑海中策马奔腾。

赤井没有理会那些目光,静静地目送贝尔摩德消失在转角处,然后他回过头,扫了一眼桌上摆放的用来佐红酒的芝士盘。盘子几乎已经空了,只有几块可怜兮兮的蓝纹芝士被剩了在上面。

“它们很难吃?”他好奇地问。

“太难吃了。”降谷说。

赤井点点头,拿起叉子,毫无怨言地把它们吃掉了。

接着他示意侍者结账。雕花的银碟盛着小票被送到桌上,他取出钱包,将信用卡摆在碟子上。

“你觉得她会遵守条约吗?”等待的空档里,降谷问。

“很难说。这个女人既不站在天使那一边,也不在恶魔那一边。她只为自己而活。”赤井十指交叠抵着下唇,陷入沉思。侍者走过来,准备取走信用卡。就在她的手碰到银碟的瞬间,黑发男人眼神忽然锐利,像突然苏醒的雕塑,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是吧,贝尔摩德?”

他抬起头,目光锁死在对方身上。

被他攥住手腕的服务员流露出片刻的惊慌,接着,似乎意识到再无伪装的必要,她神态自若地放松了下来。她藏在足以淡入背景的制服和朴素的妆容后面,但是当她停止扮演角色并变回自己,她的强势、美艳和危险便毫无遮拦地散发出来,气焰甚至压过了刚才用浓妆、高跟鞋、定制红裙和璀璨珠宝来伪装成她的女人。

“眼神不错啊。”她挑眉。

“习惯性动作没有那么容易改变。”FBI王牌探员低声说,“无论易容技术多么高超,你的举手投足还是叫嚷着真实身份。”

刚才降谷主导谈判、吸引火力的时候,他已经默默锁定了真正的猎物。也许那天在百货大楼里,他也是这样一眼看出伪装成另一个自己的人是谁的。

“好了,赤井秀一,你可以松手了。”贝尔摩德咬牙切齿地说,“否则我告你骚扰。”

“我可以告你的事,列出来比这家餐厅的菜单还长。”

不过,他还是松开了手。女人不满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刚才的谈话你都已经听到了,不需要我再重复吧。”

“请别。”她摆出制止的手势,随即懒洋洋地眯起眼,“其实我早就想休个长假了。你觉得北欧怎么样?那里可不是你们FBI随意放肆的地方。”

“你随便挑一个国家,我都可以让那里成为FBI随意放肆的地方。”赤井冷着脸说,“只要你有任何不安分的念头。”

他的攻击性终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连千面魔女都不由得后退一步。她心有余悸地打量着这个曾在两次正面交锋中让她险些丢掉性命的男人。他知道如何快准狠地给敌人带来痛苦,以至于对方日后每每回想起那份痛苦时,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个眼神冰冷的男人。

晚餐到这个时候,终于宣告结束了。

贝尔摩德阴沉着脸看了看降谷,又看了看赤井,似乎想用最后的努力扫荡一番他们的弱点。忽然,她像是发现了镶钻的新大陆一样,双眼蓦地一亮:

“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降谷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紧接着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会吧。他汗颜,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吗?他正紧急思索对策,就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知道,一段关系中最重要的是交流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和赤井交换了一个对视,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们之间也许发生了一些事,也许没有。但因为一直忙着抓你,没能分出精力来想这些。”

“现在算是把我抓住了吗?”贝尔摩德摊手,“算是抓住了吧?所以,你们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然后,在两个男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以不符合餐厅侍者身份的优雅和妩媚转身,与此同时取下发簪,盘起的头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随着她的步伐婀娜摆动。她就这样穿着侍者的制服堂而皇之地走出了餐厅,看上去像个帝王。

“真不愧是大明星,今晚让我们两次目送她离场。”降谷用指节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好了,我去找个真的服务员来结账吧。”


——


走出餐厅,砭人肌骨的冷空气立刻把他们包围起来。但同时,城市夜晚的烟火气似乎想将人呼唤进热气腾腾的生活。如果不去想今晚是来做什么,那么好像有一瞬间,他们也不再是隔岸观火的人了。赤井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精致低调的门廊。

“我们还有可能一起再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

“那就好,我们肯定已经上了黑名单。”

降谷大笑起来,面前飘起一团水汽。他很久没有感到这样轻松了。一个压在肩头那么多年、甚至劫持了他整个生活的重担终于卸下。在扛起下一个重担之前,这个短暂的、所剩不久的夜晚里,他恍惚间莫名想起了没有忧愁的少年时代。那时的心也很单纯,全无杂念,不会去想此刻走在身边的人还能陪自己走多远。最好的时光就是当下。

他当下感到的就是这样一阵轻松。于是他拢了拢外套,甚至可以自然地问: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赤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注意到降谷刚才的动作,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冷吗?”

他认真问道。没有等降谷说话,他就走上前,低头拿起降谷的外套衣角,为他扣上拉链。这费了他一番功夫。擅长组装枪械的手并不习惯柔情。降谷新奇地看着这个男人意外笨拙的样子,竟忘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若仅是把对方当作普通朋友,早就该把衣角抢回来自己扣好才对。可那天他只注意到赤井没有带针织帽,耳廓冻得微微泛红的样子,低着头时,几缕卷曲的头发垂下来,与高挺的鼻梁形成鲜明对比。

赤井终于扣好拉链,将他的外套严密地合拢后,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变。”

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还是那么严肃、不苟言笑。降谷也依然无法从那双冰绿色的眼睛里读出感情。或许那从来不是一双会传达爱意的眼睛。它们有的是深邃、专注、恒久的忍耐和藏得很深的炽热。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当这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时,他的心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

“你期待我怎样回答?”

“实话回答。”

于是降谷说:“我无法想象跟你交往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竟然真的思考过这件事。这个雷厉风行,十足硬汉,从不诉说自己的感受,也不流露出半点情绪的男人,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是什么样的呢?所有人都觉得他像一座冰山,只在极偶然的几个瞬间里窥见冰山一角之下更为深沉的部分。那么得到他全部的心,将意味着什么?这个念头一旦开始,便像燎原的火一般无法控制。

“这我没法告诉你。”赤井说,“你很了解我了,降谷君。无论我想要什么,最终一定会得到。只有你不一样。这是我唯一一次主动交出掌控权。”

他的坦诚和直白让人几乎可以原谅他的傲慢。原来,这家伙从始至终都一致得很。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那是一个多么“赤井秀一”式的告白,从不拐弯抹角,如同子弹贯穿心脏。

而降谷扪心自问后,也终于可以回给他一个答案。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他对赤井说。

作为一个完美的“降谷零”式的回答,他此时应摆出左右为难的表情,象征性地列举几条对方的优点,最后表示万分遗憾、唯有友谊才能地久天长。可是在那之前,笑意就已经像初春冰湖上的碎纹一样爬上了眼梢和嘴角,温暖的,顽劣的,痴迷的……顶尖卧底的多年磨炼就此付诸东流。而赤井秀一,一个轻松识破了贝尔摩德的伪装的人,面对这么不走心的拒绝,居然还信以为真了。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时,不禁用左手捂住了脸,像个被喜欢的人捉弄后无力还手的少年。

“啊……被骗了。”

FBI王牌审讯员还沉湎在自己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中,降谷就乐不可支地去拿开他的手。绿眼睛不情愿地露出来,广袤森林里仿佛每一片树叶都披着星光。

“真的吗?”

降谷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他。他捧起那只修长粗粝、骨节分明的大手,像读掌纹的算命师似的,缓慢地、专注地,用指尖细数上面的枪茧与伤痕。他抚过那晚他亲手包扎过的刀伤留下的疤印,它横跨了整个手掌,至今仍未淡去。由此他算出了这一切的意义:所有人都把这个男人视作神一样的依靠,唯有他知道这些藏在掌心的秘密。

于是他将男人的手举到唇边,偏过头亲吻他的掌心,那道伤痕的位置。他犹记得那天晚上用酒精擦拭伤口时对方纹丝不乱的呼吸,可是现在指尖下的脉搏却跳得那么快。现在你是我的了,他想。

他睁开眼,见赤井正着迷似的看着他。

“在想什么?”

黑发男人摇摇头,顺势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指尖插进发丝。

“你在紧张。”他靠近了一些。

“那你呢?”降谷问。

“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说完,赤井就吻了他。

所以这就是开始了。他初次尝到了对方嘴唇的温度,初次和一个人距离这样近。迷迷糊糊中他意识到,他还将拥有这个人的清晨和夜晚,咖啡蒸汽后面挂着倦意的黑眼圈,从健身房出来时后背浸湿的衣衫,洗完澡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他从没有过经验,却在对方试图更近一步时参透了这些动作的含义。于是他就像在黑暗丛林中行走、在广阔海洋上漂流,像初次踏足从未抵达之地的人那样,深呼吸、闭上眼,将一切交还给直觉。

“零君,你在想什么?”赤井在他耳边问。

“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对方轻轻咬他的耳垂。“请告诉我。”

他这才想起,自己依旧没有给赤井一个具有仪式感的答复。但他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出话来。而且事到如今,可以预想到的是,他必然会在某些不设防的瞬间里,不小心忘记自己的拘谨。他会用语言、用沉默,一遍又一遍地倾诉对这个人的喜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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