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善良赤安写手

【赤安】时间之海





Disclaimer:也许是临近期末考的缘故,最近这个题材有些扎堆(?)总之请多包涵了= =


正文:


苏格兰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波本正抱着笔记本电脑窝在沙发上写报告,总结前一天晚上以颇为狼狈的方式收场的行动。

早晨六点钟的晨曦透过百叶窗,为客厅里的一片狼藉打下苍白的光影。咖啡罐、药物和消毒酒精凌乱地摊在茶几上,沾染了血迹的棉球像画师在调色板上草草抹蹭的颜料一般散落在各处,一卷还没用完的纱布正上演着从沙发到地毯的荒野大逃生。

若是在平时,他绝不会容忍安全屋堕落到这种地步。但是此刻他的右脚踝疼得要命,睡眠不足加精神紧张正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的强迫症因此当机了,失去了将周围环境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欲望。

他抬起头,对上了友人那张神色复杂的脸。

“他醒了。”苏格兰说,微微拧着眉头,放低了声音,“但是我觉得他……不大对劲。”

波本露出疑惑的神色,却没有等来进一步的解释。他合上了电脑。

“我去看看。”

他跟着苏格兰向卧室走去。推开房门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位重伤员居然已经自作主张地挣扎着坐了起来,正半靠在床头,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他的脸颊和嘴唇毫无血色,几缕长发因为没有帽子的束缚而垂落在耳畔和眉骨边,像是枯树的枝条映衬着冬日苍白的天空。

“啧,你最好不要乱动。”波本说。上一轮止痛药的药效应该已经过去了。他知道,以这个人的伤情,疼痛会如何像逐渐肆虐的海浪般一波波涌回来,最终成为势不可当的海啸。

听到波本的声音,莱伊怔住了。虽然他很快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但是波本没有错过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变得幽深晦涩的模样。

他有些明白苏格兰所谓的不对劲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莱伊面前晃了晃。

“这是几?”

莱伊瞥了他一眼,答道:“七十四。”

波本放下手,对苏格兰说:“我觉得他挺正常的。”

这时莱伊主动开口了:

“能帮我把手机递过来吗,谢谢。”

他从苏格兰手中接过了手机,又道了谢,然后若无其事地点开屏幕,翻看了起来。他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但是波本用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了气场的微妙转变。

他与苏格兰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率先采取了行动。他上前两步,单膝跪上床,一手撑住床头板,另一手攀上了莱伊的脖子。对方没有想躲的意思,但是墨绿色的瞳孔却微微收缩了。

波本扯了一下他的脸。是真的。他向下瞥了一眼对方的手机屏幕。原来只是在查看他们三个的通讯记录而已,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他讶异地眯起了眼。

“嘿。”莱伊说,把手机扔到了一边,“不太礼貌吧,波本。”

令人恼火的说话方式也没有变。

“只是谨慎行事而已。”他有理有据地反击,“再说了,你昨天是因为救我才受的伤。如果你脑子正常,怎么可能会冒生命危险救我。说实话我从昨天起就不太理解你的行为了。”

莱伊抬起眼看着他。起初的几秒钟里,他的表情一片茫然,就好像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就在波本想要落槌宣判他的脑子是真的坏掉了的时候,这座千年冰山居然破天荒地弯起嘴角,笑了。

“波本,有人跟你说过吗,”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可以称作是无奈和宠溺的语气说道,“你完全不具备道谢这项最基本的社交技能。”

波本感到苏格兰在身后石化了。

莱伊之前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冰冷沉郁的,即使经历生死成败,也不会泛起一丝波澜。可现在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打碎了花瓶的小花猫,或是从点心盘子里逃逸未遂、又被抓回来作下午茶的糯米糍。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波本后退一步,站直了身子。

“苏格兰,”他沉着脸说,“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转身,迈开大步走出了房间。

“我确信他就是莱伊。”波本在厨房里来回踱步,手指插进发丝,“他就算剪短了头发,烧成了灰我也认得。可是……他又不像是莱伊。我说不出哪里不对。”

“你没看见他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我时的表情。”苏格兰摩挲着胡茬,若有所思。

波本挑起了眉。

“是那种介于活见鬼和以为自己上了天堂见到了天使之间的表情。”

他们面面相觑。

“我把你跟他单独留在这里,没有关系吧?”苏格兰担忧地说,“我很少见到你这么困扰,Zero。”

最后那个熟悉的称呼是用口型无声地说出来的,给他带来了几分安慰。他摇摇头:

“你去忙新任务吧。我会把这件事查清楚。”

他帮苏格兰一起打点好了出行一周所需的行李,然后把来复枪塞进吉他包里。当安全屋的门被关上,对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时,他感到了一瞬间的失落,以及面对未知的忐忑。

“他会安全回来的。”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心里一惊,回过头去,看到莱伊不知何时已经下床走了出来。他站立得有些艰难,不得不倚靠着卧室的门框,左手捂着腰腹部的枪伤,眼睛因为疼痛而微微眯起。

“你现在不宜下床走动吧。”波本冷冷地说。

“我经历过更糟的。”

他轻描淡写地答道,然后步履蹒跚地向客厅走去,扶住离他最近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晨曦为他勾勒出安静的剪影,好像格外偏爱他棱角分明的轮廓似的,在他身上挥霍着一日伊始的笔墨与匠心。

“过来,陪我呆一会儿。”他说。

这是一个古怪的要求。波本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个人反常的样子迷了心窍,竟如他所愿地走了过去。他想从凌乱的茶几上找出止痛药来,却被对方一个手势制止了。

“不要紧。”

莱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视线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仿佛盯着他看是比吃止痛药更为重要并且紧迫的事情,是像呼吸和心跳一样使他的生命得以为继的事情。

“随你便。”波本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正在写任务报告,”他敲了敲腿边的笔记本电脑,“正好有个地方想问你。昨天你在314号实验室里发现了几管解药来着?”

“是315号实验室。解药有四管,比预想中的少了一半。”

试探失败了。莱伊缓缓地勾起嘴角,笑了。这回是纯粹属于莱伊的笑,是胜券在握的捕猎者会流露出的令敌人心惊胆战的笑。

“你心存疑虑。”他说。

“我如果不心存疑虑的话,就是天大的失职了。”波本咬着牙说。

“那这样吧,我们做一个交易。”他现在看上去十分悠然了,“你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也诚实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

“好吧。你想问什么?”

莱伊十指交叠,抵住下巴,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了:

“假如你从山上滚了下来……”

波本扬起眉。

莱伊摊开手,一副“我很认真所以也请你严肃”的表情。

“好吧你继续……”

“假如你从山上滚了下来,伤痕累累但很幸运地没有摔死。现在,如果让你重新滚一遍……”

他又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制止了波本将要说出口的冷嘲热讽。

“……你可以不经思考地沿同一条路线滚下去。但是你清楚地记得这条路上将会磕伤你的每一块石头,跌过的每一个断层,那么这一回,当你重新滚下去的时候,会选择避开它们吗?”

“……”

“哈……”波本翘起腿,向后靠去,露出尴尬却不失礼貌的微笑,“真没想到是这么深刻的问题。”

莱伊耸了耸肩,认真的表情没有改变。

“我明白你的意思。”波本说。他收起调侃,如约定的那样给了对方诚实的想法,“其实这个问题,只适用于你遇到的第一块石头,对吧?因为一旦你选择避开了它,那么从那一点开始,路径就改变了。你再也无法预测自己会滚到哪里去。避开了这块石头,你会遇到新的石头,你将承担不可估量的风险,甚至可能滚下山崖,丢掉性命。”

“所以答案取决于,那第一块石头,对你有多重要。”

“嗯……”莱伊咀嚼着他的答案。微弱的光束照进客厅里,纤尘在他们之间缓慢地浮动。但是没有一束光能照进他眼底的黑暗。

“确实如此。”最后他说,露出了一抹苦笑。

“这就是你的问题?”波本蹙起眉。

“这就是我的问题。”

“现在轮到你了。”

波本陷入了沉默。

那个男人则耐心地等着他,表情黯然却目光坦荡。

“还是不了。”最后波本说,“我现在想不出能跟你匹敌的哲学问题。所以你先欠着吧。但是别高兴太早,我迟早会找你兑现。”

“好。”莱伊说,听上去像一个郑重的承诺。“那我回房间了。”

他站起身,看上去明显体力不支。他从茶几上凌乱的瓶瓶罐罐中间挑拣出几种药物,又拎起一瓶矿泉水,然后慢吞吞地向卧室走去。

“空腹吃药不太好。”波本突然开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我给你找点吃的。”

“不必了。”莱伊摆摆手,然后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波本感到自己像一个被放置在句尾的尴尬的逗号那样被晾在了沙发上。如果刚才的对话有任何作用的话,那就是令他更加困惑了。

这是罕见的逻辑与直觉发生冲撞的时刻。对方的言行也许反常,却挑不出漏洞。使他心生怀疑的根本原因其实来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个人眉宇间凌厉的攻击性变得内敛了,危险的气息沉淀为了某种更为深沉的气质,就好像曾经与天空狭路相逢的冰山消融进了深不可测的大海一样。

他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用上午剩余的时间写完了报告。临近中午,他用仅剩不多的可怜的食材做了两份三明治,然后端着食物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莱伊的卧室。

黑发男人横卧在床上,不省人事,手机和电脑散落在手边。他将盘子放在床头柜上,在东倒西歪的药瓶中间勉强开辟出一块属地。他的动作很轻,却也不小心弄出了足以使对方警醒的动静。莱伊向来是他们当中睡眠最浅,对外界环境最敏感的那个,平时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那双锐利的绿色眸子倏地睁开。但此刻他只是不安地偏了偏脑袋,微微拧起眉,像是被困在了一个不好的梦里。

也许今天的反常只是受伤的缘故,波本想。也许事情本没有那么复杂。

他这样想着,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他悄无声息地准备转身离开,却在这时听见床上的人在不安的睡梦中翻动了一下身子,呢喃出一个音节。

他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被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咽喉。那个还没来得及捉住就已飘散在空气中的音节犹如一记攻城槌,撞上了他内心深处那个壁垒森严的角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不可能,他告诉自己,刚刚一定是幻觉。

然后他就又一次听见了攻城槌落下的声音——

那是一个名字。

莱伊闭着眼,轻声念着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他与噩梦之间的唯一的屏障。





——





赤井秀一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首先在昏昏沉沉中感受到夜幕已经降临,房间里黑漆漆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切割了卧室正中的单人床。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同一间卧室里。这意味着,他依旧被困在六年之前。

他并不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在他的意识被莫名其妙地抛回到这个时间点之前,他正身处与组织的最终决战中最凶险的时刻。他还清晰地记得耳麦里传来茱蒂歇斯底里的大喊:

“秀!你所在的大楼还有一分钟爆破,你必须立刻撤离!!”

“了解。”他说。

他趴伏在原地,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再一次调整好狙击枪。当他终于结果了隔壁大楼里埋伏的最后一名狙击手时,还剩下三十秒的时间。他迅速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狙击枪。再见了,亲爱的。他想。然后从腰间抽出手枪,以冲刺的速度向楼梯口奔去。

还剩最后一层楼梯时,茱蒂的声音突然被截断了,就好像耳麦突然被人夺走了一样。

“赤井秀一你TM到底在哪里!”他的耳边传来降谷零愤怒的声音,“还有五秒钟,你最好快点给我出现,你这个混——”

伴随着一声巨响,周围地动山摇。当火光裹挟着黑暗笼罩下来时,他的倒数第二个念头是:看来降谷君已经安全撤离了,这很好。最后一个念头是:他就不能换个词骂我吗……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居然是苏格兰的面孔。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呵,我该不会是因为舍生取义而上了天堂吧。紧接着他感到全身疼得像散架了一样。于是他的第二个念头是:说好的天堂里没有病痛呢……

直到他打开手机,看到屏幕上赫然显示的日期,才逐渐反应过来:他根本不是上了天堂,而是回到了六年前。那时他还在组织中卧底,跟波本和苏格兰身处同一屋檐下,孤绝且如履薄冰。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心因为某种可能性而狂跳了起来。但十分不巧,他回到了一个身负重伤、寸步难行的时间点。第一天几乎全在昏睡中度过了。当他在黑暗中重新睁开眼时,大把的时间已经流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停留多久。一旦从这个时间点脱离,下一站将会是死亡吗?

但这已经不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了。

这是组织大清洗的一年,他不可能忘记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但恰恰由于组织大清洗,安全屋和电子设备都被严密监控。若想与任何人取得联系,都必须先离开这里。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他挣扎着起身,无视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从抽屉里摸出车钥匙,然后披上风衣,轻轻打开了卧室的门。

安全屋里一片寂静。百叶窗将月光连同夜晚的天色阻挡在了外面,客厅笼罩在黑暗中。屋里的另一个人应该已经睡下了。他咬牙忍着疼痛,放轻脚步向门口走去。

“你跟床是有仇吗?”

有个冰冷的声音像箭一样射中了他,将他钉在原地。他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源头,终于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阳台上隐约有个纤细的身影。

还是被抓住了。赤井苦笑。他真的妄想能逃过那个人的眼?他向阳台走去。拉开滑门的同时,波本正好转过身来。他背倚着栏杆,双肘悠闲地搭在横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一个完美的黑夜恶魔,在满月之下张开双翼。

“你好像睡得不太安稳。是梦见什么了吗?”恶魔问道。他的表情难以解读,金发被月光镀上一层银,流淌着引人迷失心窍的光华。

可惜那场昏睡犹如断片,赤井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在问什么。波本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仿佛恨不得把他的灵魂拎出来审视一番。

他们对视了半晌,最后波本皱起了眉头:

“你是真的不知道。”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我的幻觉……”

赤井相信,以波本的洞察力,一定早就察觉出了异样。但是他对此无能为力。在扮演莱伊这件事情上他面临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他的记忆力很好,翻看过手机和电脑之后很快就拼凑出了那次任务的来龙去脉。他的思维缜密,毫无破绽,他甚至可以像那个冷血狙击手一样少言寡语、表情阴郁。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在看着面前这个人时,心脏里那略微酸胀和无限温柔的感觉。

他向前走了几步,双臂搭在栏杆上,然后转过头去看身边的人那半掩在碎发下的侧脸。那是非常精致好看的侧脸,莱伊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天使面孔下的危险。只是当时的莱伊还不知道,隐藏在这表象之下的,是一个比波本还要危险的人。

降谷零偏过头来与他对视,蓝灰色的眼睛像剑刃上的寒光。

“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兑现我的问题好了。”

他挑起嘴角,一边说着,一边用食指勾起莱伊的一缕黑发,缓缓地绕着手指打圈,像是挑衅也像是调情。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这当然是莱伊再熟悉不过的波本的样子,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甜美与辛辣,不愧是他最钟情的酒。但是在见识过本尊之后,赤井秀一便无法不去想,在这玩世不恭的皮囊之下,其实是一个十足刚硬的男人。他更加锋利,更加冷峻,也更加有情有义、爱憎分明。

那是赤井一旦认识就必然会钟情的人。只不过他们真正认识还要等到许多年之后。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初次以真面目相见时,他们就已经拖拽着一段如龙卷风过境般满目疮痍的历史。而此刻尚且停留在史前社会的莱伊,会料想到有那样的一天吗?

“问吧。”赤井说。你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于是那个问题被干脆利落地拍在他的面前:

“昨天,为什么救我?”

赤井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分明是一个属于史前社会的问题。它听起来如此地温和无害,恐怕只有提问的人才知道底下真正藏了什么。

波本打量着他,将他捉襟见肘的模样尽收眼底。

那该怎么办呢。时过境迁,赤井能回想起事实,却回忆不起心境。更何况冲动往往只在一瞬间。他很想问一问过去的自己:这个时候你跟波本还不是很熟,可以说是互不待见,你甚至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所以为什么要在枪林弹雨袭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他护在身后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啊。过去的自己感慨道。如此看来,确实是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太尴尬了,把它忘记吧。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类似的多余的事情,你还将会做许多许多遍呢?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告诉过去的自己。因为某条线一旦跨过了,就再也回不去。

于是他释然地笑了。因为他知道了问题的答案。河流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它必然始于高山上的一条不引人注目的涓涓细流,但是它会在草木泥土间开拓出一条道路,不断发展壮大,最终以不可阻挡之势奔腾入海。

“你问我为什么救你?”他用淡然的语气开口。

“是啊,”波本用两指点在他的胸膛,心脏的位置,“这件事,困扰到我了。”

赤井轻笑一声,将他的手移开,然后轻柔地、不容抗拒地搂住了他。在未来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没有这样触碰过他。他搂着他就像护城河环绕一座城池,像巨龙在黄金和稀世珍宝之上沉眠。

“因为我想保护你,”他说。他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降谷耳边喃喃道,像是在倾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我想保护你,还有所有你在乎的人。”

他当然比谁都清楚,降谷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他也不需要安慰。他跌了跟头就咬牙站起来,不说一句废话,以至于不明就里的外人会以为他受过的伤就像尘土一样,轻轻拍打几下衣服,便可以抖落了。

而赤井只是想穿过雾霭重重的时间和已经写定在未来里的那么多生死离散,在它们将这个年轻人锤炼得坚不可摧之前,给他一个拥抱罢了。这也不是一件挑战时间秩序的事情。这件事与组织无关,与拯救生命、改写未来无关,甚至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它会像一粒投入汪洋的小小石子,还没有泛起涟漪,就消失在茫茫的时间之海中。

波本彻底僵住了。他大概是顾及到了莱伊的伤情,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奋力挣脱。他任由这个冷漠凶狠不苟言笑的男人抱了自己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他,用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

“难道脑子真的坏掉了?”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会不会影响狙击水平……”

他困惑的样子特别可爱,于是赤井忍不住笑了。结果对方看上去更加困惑了。他伸出三根手指,在赤井面前晃了晃。

“这是几?”他不依不饶地问道。

“五十七。”

他叹了一口气,表情凝重。

赤井专心致志地看着他,趁他分神的当口捉住了那只主动送到自己面前的手。

波本瞪着他,似乎在纠结要不要给他一拳。可是赤井感觉到指尖下的脉搏加快了。

“别想太多,la belle dame sans merci。”赤井对他说。“我也该走了。”

他吻了吻他的手腕,然后放开了他。这恐怕是他理智果决到不近人情的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道别,但他还是放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走去。

“你要去哪里?”波本叫住了他。

“跟你没有关系。”

“站住。”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车钥匙给我。”

他终于回过头,看到波本向他伸出手,严肃的面容和凌厉的眼神背后依稀显现出本尊的影子。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降谷零的影子。

“告诉我要去哪里,我开车带你去。我可不希望你一个人死在路上,不然我还得再写一份报告。我最讨厌写报告了。”

哈……这我知道。赤井想。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绕不开的命运吧。他深吸一口气,将车钥匙抛给了对方:

“来吧。”他说,“我们去搬开第一块石头。”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车钥匙清脆地落入波本手中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令他打了一个趔趄。

“你怎么了?”波本两步上前,扶住了他。

看来时间并不允许。他苦笑。他低估了时间秩序的力量。这个问题他早该想到的:如果他曾在这个时间点进行过干预,那么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已经是干预后的结果。也就是说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所以赤井秀一不可能在这个晚上跟FBI取得联系,波本和莱伊也不可能早在这个时候就达成统一战线。

他们注定会以最糟糕的方式决裂,而冰释前嫌在非常遥远的未来。在此刻与那个未来之间,路无比漫长,会有许多人黯然退场,也会有许多新的人登场,那是一条回过头来才能看清的命运轨迹。凡事皆有定期,好的,坏的,坎坷曲折的……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多一点耐心,再多一点信念罢了。

头疼如山洪般将他吞没。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很想对降谷说一句抱歉。可是他连这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





赤井秀一在一片纯白中睁开眼睛。

他看见纯白的天花板,纯白的床单,白色的仪器在床边平稳地滴答作响。咦,那是什么。一丛淡金色的毛团伏在他的腿边,把床压得陷下去了一点,就像一只清晨等待主人醒来的橘猫。

赤井动了动手指。

橘猫被惊动了,睡意朦胧地直起身子,睁开了美丽的蓝眼睛。

这岁月静好的幻觉只持续了一秒,然后蓝眼睛就燃起了愤怒的火焰。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那人顶着黑眼圈和乱翘的金发说道,“踩死线很爽么FBI?所有人都从那栋楼里撤离了,你磨蹭到最后是想要打扫卫生么!”

“降谷君……”他息事宁人地开口。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每一个字都牵扯得浑身疼痛。

“好了,既然你已经醒了,”降谷站起身,理了理衬衫,抓起西装外套,“我也该回去工作了。”

“什么……等等,你之前一直在这里吗?”

降谷扬起眉。

“明明是你一直叫我的名字,让我不要走的。”

什么……?他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在无意识中说了这么羞耻的话吗?

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显然令对方心情很好,眼里的疲倦一扫而空。

“我去叫医生来。”说罢他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房间。

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有个念头才开始在赤井那依旧有些迟钝的头脑中成型:所以你就一直留在了这里,没有走开吗?

他的心脏因为这没来由的希望而酸胀了起来。他将这个念头小心翼翼地拿起又放下,环顾心里的每一个角落,却发现无处安放。他手足无措地捧着它,就好像是从湖水中捧起了月亮的倒影一样。

随后医生走了进来,给他讲述了一番他是如何惊险地死里逃生,以及接下来的三个月都别想从这里出去了。再然后,茱蒂和卡迈尔情绪激动地撞了进来。他们给他讲了最后一战的伤亡情况和收尾工作,讲到后来茱蒂忽然想起了什么:

“降谷君呢?他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怎么现在不见人影了?”

接下来的一天在半睡半醒中度过了。清醒的时候陆续有人来病房探访,赤井在头脑中整合着信息碎片。看来,世界依旧在按照原有的轨迹运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改变。那段昏迷中的意外之旅仿佛是一个梦,在他醒来之后,就像清晨的雾气一般消散了。病床上的时间过得如阻塞的沙漏般缓慢,那个他最想见到的人一直都没有再出现。

终于降谷还是出现了。那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了。他似乎是刚从工作场合过来,还穿着西装,风尘仆仆。

“最近有好多报告要写,”他揉着鼻梁,“真的好讨厌写报告啊。”

赤井悄悄地扬起嘴角。他现在已经能坐起来了,但仍旧被医生严令禁止接触工作,只能整日看书打发时间。FBI和日本警方忙于清剿组织残余势力的时候,他被困在医院里专心养伤。降谷每周都会来看他一次。这位年轻的警视正会一本正经地坐在他的床边,挽起衬衫的袖子,给他讲关于乌丸案件的整理进度,以及关于组织余党的新线索。

“降谷君,”有次他忍不住打断了他,“天气转暖了,出院之后一起去兜个风如何?”

“什么?”降谷皱起了眉头,就好像无所不知的学霸突然被问了一个超纲的问题。但是学霸很快就冷静了下来,重新整理好了思路:

“等你出院的时候,差不多也是FBI滚出日本的时候了。”他冷笑一声,“我可是摩拳擦掌地期待着呢。”

随着身体逐渐好转,真正的工作也迫不及待地找上了门。病房里开始有FBI探员频繁出没,护士们每天都在发愁如何将这些日语很差的美国壮汉们赶走,好让病患好好休息。随着生活加速回归正轨,赤井愈发确信,他与六年前的波本的那场相遇,只是一个梦罢了。

终于到了出院的那一天。来接他的是降谷零本人。两人站在医院门口时,降谷向他伸出握拳的右手,然后掌心向下五指张开,一串车钥匙划了个半圆垂落下来,挂在食指上清脆地晃荡着。

“去兜风吗?”

他的身后,夕阳热烈地燃烧。曾经冰冷的淡金色发梢被镀上了一层暖洋洋的光。

傍晚时分温和湿润的风从车窗灌进来,鼓动着衬衣的领口,将发丝吹乱。他们默契地让风填满了彼此之间的沉默。身边这个人的存在仿佛有一种魔力,可以将空气、沉默、甚至时间的流逝变得甜美。

降谷在沿海公路附近找了一处地方停下车,两个人走下来,靠着车前盖,望着海面上余烬未熄的黄昏。

“我今天整理了最后一战的相关资料。”降谷开口。他迎着海风微微眯起眼睛,拂动的金色发丝勾勒着非常精致好看的侧脸。

“我看了弹道分析和监控录像,总算是知道你磨蹭到最后的原因了。”他转过头来看着赤井,“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撤离的时候没有遇到伏击。但是你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告诉我的,是吧?”

“这很重要吗?”赤井反问他。

“这当然很重要!”降谷看上去生气了,夕阳烧进了他的眼睛里,“赤井秀一,你总是这样。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赤井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掌心,然后笑了笑,那句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

“因为我想保护你啊,还有所有你在乎的人。”

尽管用轻松的语气掩饰了,这句话还是不可避免地承载了过多的重量。他无法轻描淡写地对喜欢的人说这样的话,就如同一个沙漠旅人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谈论海市蜃楼。他抬起头,准备面对这番羞耻发言造成的后果,没想到竟看到了一个完全呆住了的降谷零。

“你……”降谷欲言又止,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句话仿佛一句魔咒,唤醒了某个非常遥远的、被封印住的禁忌之物。那双写满愕然的蓝眼睛里,夕阳燃尽了,如水的月光浮现,让人回想起了某个夜晚,你可以说它就在不久之前,也可以说它在很久很久之前。这时大祭司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降谷试探性地伸出手,而赤井在那只手碰到自己的额头之前一把抓住了它。

所以那个夜晚终究是留下了痕迹。只不过它没有改变任何未来的轨迹,甚至跟全世界都没有关系。它只存在于他们两个之间,并因此而拥有了存在的意义。它在一个人的记忆里尘封多年,又在这个时刻被另一个人唤醒,然后那句话便穿透了雾霭重重的时间,稳稳地落进了心里,并在那里永久地驻扎了下来。

“在那之前,我以为你没有心。”降谷看上去无比困惑。日本首屈一指的搜查官遇上了一个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谜题。“我觉得你那天肯定是脑子烧坏了。果然第二天你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哦是吗?”赤井轻声笑了,抓着他的手没有放开。“也许吧。你想再试试看吗?”

“试什么?”

“关于我有没有心。”

降谷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在不疾不徐地思考。那是极为聪慧的人面对未知事物时会有的耐心与谦逊。

赤井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的视线可以如此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那个无处安放的念头此刻又躁动了起来,像个被吹鼓的氢气球一样跃跃欲试。但是他耐心地等待着,知道今晚他拥有所有的时间。

他耐心地感受着指尖下脉搏的跳动,就像子弹感受风的呼吸,像技艺精湛的小提琴师感受琴弦的震颤。不知不觉间,两个人都已默契地卸下了力气。当手指的交握变得温柔并且自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彼此之间已经逾矩的距离。

“好啊。”

最后降谷说。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最后一抹暮色消失在海天交接处。他们进入了夜的领地。夜晚的海比白天的海更加神秘与狂野。他们在暗沉沉的夜色中听见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涌来,这节奏与声音将成为这个时刻的一部分,与这个夜晚的记忆永久地联系起来。

这时,如果向汪洋中投入一粒小小的石子,恐怕不会有人看到涟漪。而事实上,它成为了海浪的一部分。海浪将裹挟着它去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也许有一天就把它带回了你的身边。

这是一种连时间的秩序都无法约束的力量。是连最聪慧的人也尚且无法理解,因此只能将其称之为命运的存在。



The End











* La belle dame sans merci:来自济慈的同名诗,字面义为“无情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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