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善良赤安写手

【赤安】The Horizon Hides You in Vain

简介:一个关于时间和距离的故事。

Disclaimer:有私设,有瞎掰。组织和案件倒是一点都没有。







正文:

天气开始变冷了。清晨睁开眼的时候,窗外依旧一片漆黑。城市需要在住宅楼的灯光、咖啡壶的蒸汽、和汽车的轰鸣声中迟缓地苏醒。东京正在不可追回地步入深秋。降谷零在整理衣柜的时候,翻出了两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

一件是藏青色的衬衫,冷硬的剪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的纯色;另一件是浅蓝色的V领毛衣,柔和的居家风格,穿在身上应该十分温暖。这两件风格迥异的衣服按理不应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衣橱里。降谷揉了揉眉心——他如条件反射般的头疼发作,因为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两件衣服真正的主人:一个如前者般冷峻,却又曾潜藏在后者的伪装中与他耐心周旋的男人。

降谷无奈地叹了口气,拿出手机,从通讯录中翻出那人的名字。

「你有两件衣服落在我这里了。」

发送完这条信息,他就把手机丢到了一边。在几乎是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后,他意识到,这是自从两年半之前FBI离开日本后,自己第一次主动跟那个人联络。


——


FBI离开日本的那一天,降谷带了几位同事去机场送行。

在出发大厅里,大大咧咧的美国人和西装革履的日本人聚在一起攀谈。在过去的一年中他们一同出生入死,曾经的针锋相对到最后都化作了坚固的友谊。赤井秀一站在一行人的边缘,一言不发,带着他惯有的散漫,但降谷知道他在礼貌地倾听。他身边立着一只登机箱,里面装着他的全部行头,简单得像是仅仅去做短途旅行。

在海关分别的时候,热情的美国探员们给了降谷一个又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降谷结束卧底身份回归之后,他们才开始真正了解他。原来这位神出鬼没、总是剑走偏锋的公安大魔王并非如想象中的可怕。他甚至还不到三十岁,日常中待人十分随和,热爱运动又擅长聊天,很快就俘获了美国人的心。

于是降谷就这样被一群高大壮实的FBI团团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他为什么过去一周一直不见踪影,甚至还错过了他们最后的派对。企划课的下属们无可奈何地在外围打转。忽然间,身边的壮汉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向两边退散开来,那场面简直如同炎魔出现在摩瑞亚。降谷转过身,看到赤井秀一站在自己的面前。

“降谷君。”赤井说。嘴角浅浅一笑。

四周以一种很不自然的方式安静了下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和赤井不轻不重地握了手。

“我就不说后会有期了,”降谷说,“能让咱们再遇见的八成不会是什么好事。”

赤井表示同意。“但如果不巧又在卧底时相见,至少不必相互提防了。”

“哟,那可不一定。”

直到周围开始出现不安的躁动,降谷才意识到,他们两个还一直在握着手。他清了下嗓子,将手抽了回来。他瞥了眼赤井的行李箱,皱起了眉头:

“行李这么少,确定没忘带什么东西吗?”


——


果然,赤井忘带了东西。

但是这不要紧了,他又不可能专门飞回来取衣服。要紧的是他把衣服落在了降谷这里,令人左右为难。降谷给他发短信,无非也只是为了等到“随你处置”之类的回复,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它们扫地出门了。

他又在衣柜前忙碌了一阵,直到外面天色微明,到了晨跑的时间。他换上运动衣,戴上耳机。从床上拿起手机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看到屏幕上显示了两条新信息。

「没关系,你随意处置吧。」 

哈。他如愿以偿地冷笑了一声。

「对了,其实你也有一件衣服在我这里。」

什么?降谷对着手机皱起了眉头。然后,脑子里“嗡”地一声,心里一沉。他想起来了。


——


那是一个周六早晨。刺耳的铃声穿透了睡眠,降谷在沙发上睁开眼睛,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

“兰小姐?”他接起电话。

刚才的动静显然也吵醒了另一个人。赤井秀一从沙发前面的地板上坐起身,揉了揉乱翘的黑发,一双湖绿色的眼睛雾气朦胧。

“好的,没问题。”降谷答道,“正好波洛这两天关店,能跟毛利先生去长野真是再好不过了。”

挂掉电话后,他愣坐在沙发上,花了几秒钟时间回想自己是怎么睡到这里的。他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赤井。

“你怎么在地上?”

黑发男人挑起眉弓。“我本来是在沙发上的,你忘了吗。然后你把我踹下来了。”

降谷无辜地眨了眨眼。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昨天当他得知周末不用去咖啡店上班后,就直接来了工藤家。晚上他和赤井在书房讨论案件直到深夜,然后不知不觉就在这里睡过去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白衬衫,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头发应该也乱了吧。

“我现在必须直接去毛利侦探事务所了。这两天要跟他们去趟长野。”他一边说着,一边光脚踩在了地板上。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板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赤井抬头看着他。“怎么了?”

降谷在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最终他挫败地闭上眼,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能借我一件衬衫吗?”

赤井秀一如他所料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乐意至极。”

他带着降谷走进卧室,蹲下身拉开衣橱下方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叠仿佛从一个模子里裁剪出来的藏青色衬衫。

“挑一件吧。”他大方地说。

有任何区别吗。降谷咽下了这句挖苦,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件。

赤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说:“只穿衬衫会冷的。”说罢他又拉开了另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件浅蓝色的毛衣。“再套上这个吧。”

降谷接过毛衣,把它展开端详了一番。这件衣服属于冲矢昴的装扮,看上去过于温和过于居家了,但套在衬衫外面兴许可以压下后者过于冷硬的气息。

“谢谢了。”他不情愿地说。

“外套需要吗?”赤井问。他站起身,拉开衣橱右侧的滑门,露出了一排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黑色夹克。

“不,不必了。”降谷说,他还没有准备好穿着赤井秀一三件套走出去面对这个世界。“我在波洛还有一件备用外套。”

他在镜子前换好了衣服。赤井的肩膀比他的要宽一些,于是两肩处有些松垮,毛衣袖子垂下来遮住了手背。他将衬衫的袖口向上翻折一圈,露出手腕,然后用手指粗略地理了理头发。

赤井倚在门边打量着他。降谷在镜子里对上了那双似乎比平时更加明亮的绿眼睛。

“你能不要那样一脸得意吗。”他眯起眼。

“你看上去就像穿着男朋友的衣服出去招摇的高中生。”赤井丝毫没有掩饰眼角的笑意。每当他调侃别人的时候,说起话来都如念诗一般抑扬顿挫,“不考虑戴一顶针织帽吗?”

“够了赤井秀一你给我住口!”降谷抄起手边最近的东西向他扔了过去。

现在他想起来了,当时放在他手边的,正是那件被他换下来的白衬衫。


——


「我想起来了。」 他抿着嘴唇打出这几个字。「那你也随意处置吧。」

看来他们的过失是五十五十,那就不好抱怨什么了。他发送完这条信息,就换上运动鞋出门了。

不对,这件事百分之百是赤井秀一的错。当他在秋日早晨的清冷空气中跑动起来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果他落了一件衬衫在工藤家,那赤井收拾行李的时候就应该发现了才对。想到这里他就心烦意乱了起来,用比平时更快的速度跑完了计划路线。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摘下耳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看到一条新信息横在上面:

「上周,我在纽约见到工藤新一那小子了。」

这下,降谷的心彻底沉到了底。


——


原来,上周工藤新一和毛利兰一起去美国旅行,顺道拜访了赤井。那应该是一次有趣的会面,考虑到上回他们在纽约偶遇时,赤井曾把小兰吓得魂飞魄散。总之,借这次叙旧,工藤那小子十分自然地就把降谷给卖了。

其实在FBI离开日本的前一周,他就接到了新任务。这回是警/察厅长官直接找的他,言辞恳切又坚决。在乌丸的潜入任务里,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暴露,因此上级想要他重新拾起波本的身份,潜入到一个臭名昭著的贩/毒团伙中。任务来得突然,保密级别又很高,他匆匆准备了两周就上路了,连绝大多数同事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个任务一去就是两年。然后,毫不意外的,在最后的剿灭行动中,他与某位死神高中生相遇了。

「那小子说你当时看上去糟糕透顶,他都快认不出了。」

降谷瞪着手机,不知该作何答复。就在他发愣的时候,手机又震了起来。这回赤井干脆打来了电话。他让手机又在手里震了几下后,终于不情愿地接了起来。

“得了吧,FBI,”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好得很。”

赤井在对面一言不发。降谷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刚才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降谷抬起自己的右手,在面前展开。已经四个月过去了,有时他依旧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任务结束回来之后,他就再没能出过外勤。

“其实我一年前回过一次日本,”赤井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还如记忆中的那样冷静又低沉,“也是跟你们部门的合作。当时我还奇怪为什么没有见到你……现在知道原因了。”

“那的确是个棘手的任务。”降谷说。

他只能说这么多了。对面的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总之,降谷君,”赤井秀一说,“能再听到你的声音,我很高兴。


——


他和赤井就在这奇怪的契机下恢复了联络。

回归之后,降谷升职成了警视正,再加上无法出外勤,他现在多数时间都留在企划课的办公室里分析资料、阅读报告,或是在监控屏幕的后方担任指挥。在被雪藏的这段日子里,他强迫自己保持规律的作息,每天五点起床,坚持晨跑,不再熬夜。上一个案子几乎压垮了他。于是他反而拿出发狠的决心,想要尽快恢复状态。

有时他会在早晨醒来的时候收到赤井的简讯,很多时候只是简单的问候,简直不像那个冰山一样的男人会费心去做的事。赤井写短信就像他本人说话一样惜字如金,不带情绪。但是降谷感觉到,在失联两年后,这个猎手般的男人似乎不打算再放过他,而是带着狙击手的恒久耐心,缓慢又坚决地回到了他的生活中。

也许是精神状态确实不如从前的缘故,降谷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赤井秀一是在向他伸出手。他是还活着的人里最了解降谷的人,也是唯一能在一望无际、积雪皑皑的过去里踩出脚印,并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的人。降谷握住了他的手。他感到自己又可以重新开始呼吸。

四个月后,降谷告诉赤井说:

「我通过心理评估了。从明天起又可以出外勤了。」

回复来得很快。

「是真的通过了,还是凭借你的聪明才智通过的?」

有时赤井的洞察力敏锐到令人恼火。降谷决定放下这个话题。

「在干什么呢?」 他问。纽约现在应该是凌晨两点。

「在学俄语。」

这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降谷在脑海中勾勒出黑发男人深夜坐在书桌前翻阅厚重的俄语语法书和词典的样子,习惯于握枪的手在纸上书写着艰涩冗长的词句。其实赤井一直都有这样的一面。他会安静地坐在波洛咖啡馆的角落敲打工程学论文,也会在工藤宅的书房里彻夜读书,旁边摆着一瓶波本酒。

「你还会俄语?」 

「大学的时候学过一阵,后来生疏了。但最近有个案子需要。」

降谷的心跳停了一拍。他没有问是什么性质的案子,但他无法控制地想到了天寒地冻,猎猎长风,烟草军火伏特加,也许还有大黑熊。不过平心而论,赤井秀一其实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一面。

有时候,奇怪的时间发来的信息也不全是因为熬夜。

「我现在在伦敦转机。」

「终于又跟亲爱的COSTA咖啡重逢了。」

「那是泥浆吧。」 降谷毫不客气地对英国人说。

FBI的反恐反间谍部门似乎经常需要探员满世界飞。因此降谷很难预测赤井下个月又会在哪里。

「东京下雪了,冷得要命。」

「可惜我现在在智利,无法感同身受。」

「哎?我还从没去过南美。」

三周后,一张明信片漂洋过海寄到了警备企划课。明信片上是瓦尔帕莱索海港。一排渔船停泊在码头,在水面投下斑驳的倒影。远处地平线上,黎明伸出玫瑰色的手指。降谷将明信片翻到背面。上面除了他的名字和地址外,只有潇洒随性的一行字:

「这是一个港口。A」

我也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港口,谢谢。他想。他盯着那个狂放不羁的A看了许久,最后把明信片收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


「我正准备飞莫斯科。」 赤井一边叼着烟一边单手打出这条信息。按下发送后,他才意识到茱蒂一直在盯着他看,脸上过于明显的喜闻乐见的表情令他浑身不自在。

“?”他扬起眉。

“又在给你亲爱的小零发简讯了?”

听到这个称呼,赤井嘴里叼着的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转而将烟拿在手里。

“不是我的。不是亲爱的。不是小零。”他面无表情地说。

茱蒂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在FBI的所有同事里,只有她敢当面调侃赤井。

“秀,这不像你的风格。”她说。

“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喜欢一个人就去追求,这很简单OK?”

沉默。

赤井轻轻掸落一截烟灰,低下头,说:

“但如果不只是喜欢呢。”

茱蒂调侃的表情消失了,她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

“秀——”她叹息道,“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赤井缓缓呼出一口烟,不予置评。这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注意安全。」 

他看着这条信息,弯起了嘴角,目光变得温和。那是很简单的四个字,但对他来讲就已经足够了。


——


终于降谷也接到了出远门的任务。之前MI6一直在追查的跨国团伙威胁到了日本的国土安全,于是他带上了几位部下飞往伦敦。

他没有想到的是,走出海关,会在抵达大厅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赤井秀一站在人群的边缘,单手插兜的样子气定神闲。他用目光捕捉到降谷时,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降谷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走到了他的面前。他还没开口,赤井就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只温热的杯子。

“这是什么?”降谷瞪着他。

“泥浆。”

他低头一看,原来是COSTA的咖啡。他尽了最大努力忍住没有翻白眼。

“怎么,这个团伙也招惹到FBI了?”

“其实还没有招惹到需要亲自来一趟的地步。”赤井答道,“但是我妈以前的同事坚持要我来。”

降谷的部下们都不认识赤井,他们好奇地看着这个眼神凶狠的高个男人。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主动给人买咖啡的人。

警备局的人和FBI的人分别下榻在了不同的酒店,靠近各自的大使馆。降谷在海德公园旁边,赤井则在泰晤士河对面。但他们隔三差五就会在MI6的总部碰面,和英国探员们一同展开调查。或许是在别人地盘的缘故,又或许是他们现在都已经是各自团队的长官,这回在一起合作,他们两个相敬如宾了许多。然而在从未参与过乌丸案的下属们眼里,成熟稳重的长官形象还是崩塌了。

“为什么一周的交易时间是五天?”降谷注视着大屏幕上显示的密密麻麻的算法,眯起了眼睛。

“因为一周有七天,除去周末两天,工作日只剩下五天。”赤井耐心地答道,“降谷君,你忘记怎么做减法了吗?你是昨晚淋雨之后发烧了吗?”

“我知道怎么做减法,”降谷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是对方的操纵目标是短期指数期权,这类期权每周五中午就结束交易,所以应该是四天半。你是昨晚淋雨之后脑子进水了吗,FBI?”

会议室里的众人瞠目结舌。以及这两个人为什么会一起淋雨?

“嘿,老兄,”一个FBI探员悄悄凑过去问身边正襟危坐的日本人,“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老大跟我们老大之间是有什么过节吗?”

“不会吧,”日本人保持正襟危坐,悄悄答道,“我还见过赤井先生给降谷先生买咖啡来着。”

美国人瞪圆了眼睛。“天哪,老兄,你是在开玩笑吗?这不可能。我们老大从来不主动给人买咖啡……”


——


到了伦敦之后,降谷依旧坚持每天晨跑。有一天,穿着运动衫的他被西装革履、准备召集FBI去使馆开会的赤井撞见了。从第二天起赤井就加入了他,并带他去海德公园以及泰晤士河边他认为风景最好的路线。

晨跑结束后他们会散步回酒店,很多时候他们并不说话。赤井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降谷发现自己在这个男人的沉默中感到宁静舒适。有时赤井会分给他一只耳机,邀请他听同一支曲子。他听的歌五花八门,有很多德国民谣,意大利歌剧和苏联老歌,还有英国摇滚和西班牙情歌。有时看到降谷格外喜欢一支曲子,他就会把歌词当场翻译出来,念给他听。

“……现在你显身在我面前,/在光辉荣耀里,/你光华灿烂,/仿佛奇迹……”

降谷很早就注意到,赤井说英语是英式发音。现在回到了大不列颠的国土上,他的英伦腔调更是不加遮掩的显露出来。这种感觉非常奇特——来到这个人出生长大的地方,一个在他的灵魂中打下烙印的地方。降谷可以想象赤井拎着手风琴、挎着手工牛皮书包去念寄宿学校的样子,可以想象他靠在红砖墙上,学会用最老派的方式点燃一支烟的样子,但是却很难将这些想象和面前这个男人重叠在一起。这个曾与他一同走过黑暗与硝烟的、坚不可摧的男人。

又或许,用一座城市,一个特定的人生阶段来定义赤井秀一根本就是徒劳的。他的身上流淌着英国人和日本人的血液,在英国长大,在美国求学,后来足迹踏遍世界各地。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但同时又以他独特的方式无声地包容了每一个地方。这个男人沉默的时候,如果离他足够近,或许可以在他的灵魂里听见大海的回声。

降谷觉得自己恐怕会爱上这样一个灵魂,比他自己的灵魂要深邃宽广许多。他的内心世界并不是一个有趣的地方,那里甚至有一片寸草不生的灰色地带。作为潜伏在组织里到最后的NOC,并不是说那些年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而是恰恰由于这些灰色地带的存在,使得他能够毫无破绽地融身于黑暗,而不被黑暗所吞噬。如果赤井靠得足够近,就能够窥见他内心的荒原。

因此降谷说不清,自己是想要靠得更近还是逃得更远。

不过多数时候他可以压下无意义的个人感受。比如此刻的深夜,外面下起了雨,他独自留在办公桌前,将下午开会时讨论过的文件和监控录像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看。心浮气躁时,就加倍投入工作,这是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学会的找回平静的方式。可是这难能可贵的平静被一杯放到他面前的红茶打破了。他从文件堆里抬起头。

“还没回去休息?”赤井问他。

降谷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我刚才又把监控和监听过了一遍。虽然下午开会时已经确认嫌疑人了,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觉得咱们盯错了人。”

“哦?”赤井这几天也在加班加点地熬夜工作,但是那双森绿色的眼睛依旧深邃明亮。他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十指交叠,认真地看着他。

“给我讲讲?”

缴械投降只需要一句话的时间。降谷看着红茶上面的水汽氤氲着盘旋上升,感到自己正在以陨石撞击星球的速度下坠。尽管赤井看他的眼神里,有海水舔舐礁石般的粗粝的温柔。


——


六周之后,案子顺利结束了。因为是情报类案件,所以到最后也没有闹出太大动静,既没有枪战也没有爆炸,没有人员伤亡。

FBI和警备企划课的人订好同一天的飞机各回总部。临行前的那个晚上,英国同事带大家去了酒吧。

在酒吧里,辛苦工作的部下们纷纷放飞了自我。英国人最能喝酒,美国人最爱玩闹,然后他们一起把日本人也带坏了。到最后,只剩下赤井和降谷两个人靠在吧台边喝酒。

这让赤井想起了四年前,他从日本离开的时候。临行的前几天,降谷突然不见了踪影,直到去机场送行的时候才又出现。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黑眼圈可歌可泣。赤井当时就猜测他大概是接到了必须守口如瓶的棘手任务。所以,那天他们在海关前握手时,各自心情都很复杂,很难讲是谁在给谁送行。

现在又要分道扬镳了。他们正聊着第二天在机场碰面的事,一个喝高了的英国人跑过来,想拉降谷进舞池。他拒绝了。

“我不太会跳舞,”他摆手,露出无辜的表情,“乐感太差。”

英国人并没有感到扫兴,大笑着拍了拍降谷的肩,然后转而去找别的伙伴了。等他走开后,赤井看了一眼那个自称乐感很差的人,似笑非笑地说:“我记得你挺会跳的。”

降谷花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赤井指的是什么。然后他脸红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在组织里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一起去酒吧,同行的还有苏格兰和贝尔摩德。他们原本只是靠在吧台边喝酒聊天。可DJ忽然将歌曲切成Seinabo Sey的Hard Time,强烈的节奏动感又邪魅。

“我喜欢这首歌。”贝尔摩德向波本伸出手,风情万种地一笑。波本扬起嘴角:“既然女士亲自邀请。”他握住金发女郎的手,举到唇边轻吻一下,然后顺从地被牵着向舞池走去。他用另一只手优雅地解开了自己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露出好看的锁骨。

当他们两个随着音乐舞动起来的时候,莱伊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种场合能与贝尔摩德旗鼓相当的,除波本之外恐怕再无第二人。这个金发年轻人不刻意收敛气场时,能吸引全部的目光。他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匀称的小臂线条,领口敞开的幅度引人浮想联翩。他拥有刻进骨子里的完美乐感,游刃有余地沉浸在音乐里,踩着舞曲的鼓点,光芒四射宛若神明。酒吧四处的角落里传来口哨声。

莱伊咽下一口威士忌,用最冷漠的声音说道:

“这操作太令人窒息了。我们难道不应该低调些吗。”

苏格兰也咽下一口威士忌,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这俩人咱们不认识。”

“嗯,就这么定了。”

然后他们谁也没有移开目光。

但这其实无伤大雅,因为吧台前的所有人连同调酒师全都变作了痴汉。谁能想到,这位金发帅哥的真实身份是个公/安/警/察。他那时还不到二十五岁,从警校毕业不过两年。那时莱伊只是觉得,在所有的酒吧看客中,唯独苏格兰的眼神不同。苏格兰看着波本的眼神中带有不易察觉的温度,好像在注视着一件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熟悉又陌生的珍贵宝藏。

现在赤井秀一终于明白了诸伏景光当时的眼神。他眼中的降谷零,来自一个赤井并不知晓的昨日世界。那是一个被诸伏小心翼翼地保护、并最终埋葬在记忆里的世界。关于降谷的很多谜团都可以在那个世界中追溯到源头,他心里的火,他骨子里的硬气,他灵魂里的每一道伤痕。那是一个赤井秀一无可挽回地缺席了的世界。

但好在他没有缺席太久,他刚刚好赶上了降谷零还不到二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娴熟地扮演着组织成员波本,在一个酒吧里和千面魔女一同跳了一支惊艳四座的舞。

“那个……”降谷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酒杯。当年在酒吧横扫全场的是他,现在害羞的也是他。赤井看着眼前这个人可爱的样子,知道自己不想再缺席他未来的每一分钟。

“我以为你当时没在意。”降谷说。

“装的。”赤井坦率地承认。

降谷弯起嘴角,从睫毛下面抬起视线看他。“那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天天泡吧的纨绔子弟了。”

“这个么,”赤井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现在我觉得,你只是厉害到能够驾驭任何角色而已。”

降谷歪着头打量他。

“赤井,你知道吗,”他认真地说,“当时我以为,你是一个玩世不恭,不解风情,品味堪忧的男人。”

“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现在我觉得,你是一个玩世不恭,不解风情,品味堪忧的大叔。”

“……”

“我感觉遭到了人身攻击。”赤井说。

“嗯哼。”降谷心满意足地摇晃着酒杯。

“你说我品味堪忧?”

“你有意见吗?”

“你对自己的评价这么低吗,降谷君?”

降谷的表情凝固了。

“你什么意思。”他说。

你早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赤井想。聪明如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正要开口——

“秀一!!可算让哥们儿我找到你了!”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从后面一把揽过赤井的肩膀,“听说你明天就要回美国了?”

赤井用全部的耐性克制住了扶额的冲动。降谷则仿佛从一种战斗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

“失陪了。”他说,“我出去抽根烟。”然后他礼貌地起身,向酒吧外面走去。

赤井心不在焉地和旧友聊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去看一眼那家伙。”他向酒吧门口摆了下头,“他其实从来不抽烟。”

外国人这才恍然大悟:“我刚才是打扰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身后。赤井推开酒吧的木门,夜雨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到降谷零靠在一个没有雨的角落里,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支烟,橘红色光点静静燃烧着。他就这样立在清冷潮湿的夜色里,不带一丝烟火气。

赤井向他走去时,降谷看到了他,对他微微一笑。

“我以为你不抽烟。”赤井说。

“其实我大学的时候就会抽烟了。”降谷安静地说,“但只有在压力大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

降谷零对“压力大”的事情一定有不同于常人的定义。赤井回忆过去种种——当年在组织里卧底,被迫夺人性命,每日如履薄冰的时候,他没有见过他抽烟;决战前夕,时常通宵达旦,人人都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也没有见过他抽烟。所以他现在为什么会需要点上一支烟呢?

“刚才那位是我的高中同学,”赤井告诉他,“现在在MI5工作。”

“这样啊。”降谷说,“那他能在这个时间准确定位到你就不奇怪了。”

“他掌握时机的能力一向非常出众。”赤井同意道。“所以我跟他说,我必须出来找你。”

降谷摇头,忍俊不禁。“你不用解释了,FBI。你就是品味堪忧。波本是一种糟糕的酒,太甜了。而且美国白橡木的味道——”

“降谷君,我爱你。”赤井对他说。“其实我爱你很久了。”

香烟从降谷的指缝间滑落,掉在潮湿的石板路面上,被雨水熄灭了。

原来坦白自己的心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甚至都不需要思考。赤井后悔自己无谓地浪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世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雨声和被挡在木门后面的音乐声。被告白的人似乎是石化了。这个一向口齿伶俐的人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晓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就在赤井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答复的时候,降谷开口了。

“赤井秀一,你真的了解我吗?”他的声音低沉,眼底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

还没等赤井开口,他就又说下去:

“你不知道我会抽烟,也不知道我学生时代究竟是天天泡吧的纨绔子弟,还是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

“他们都以为我是个温柔的人。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温柔。我的脾气很差。从小就不爱笑。”

赤井纵容地看着他,听他喋喋不休地往下说。

“我作息混乱,有强迫症,有案子想不明白的时候会睡不着觉。我能把交通法倒背如流,但开车还是喜欢超速,从来没被贴过罚单,只是因为我准确知道监控都在哪里而已。当初能通过心理评估,也不是因为真的没有问题了,只是我知道什么是对我有利的答案而已。我压力大的时候除了想抽烟,还会想做饭,所以以前在组织里,还有后来联合搜查的时候经常给你做饭,才不是因为关心你。现在你人在美国了,多余的料理都只能带给风见……”

终于,狙击手的耐心燃烧殆尽了。

“好了,住口吧。”他说。

他将降谷轻轻推到墙角,用一个吻封住了他的嘴。

他在降谷的唇上尝到了熟悉的苦涩的味道,是使他成瘾的味道。他这辈子都别想再戒掉了。怀里的人似乎在紧张,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着他的肩膀,呼吸的节奏乱了套。

赤井退开一些距离,虽难耐渴望,却因此可以看进对方的眼睛里,对他说:

“你就是你。”

降谷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他释然地笑了。他看着赤井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是一种赤井能感知到,却无法准确描述出来的情感。降谷搂着他的脖子将他拉近,然后闭上眼吻了他。

是信赖。

无限的柔情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在理智彻底沦陷之前,赤井的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是无条件的信赖,如同沉睡海底多年的宝藏,终于浮出水面,重见天光。它就是那样在降谷的眼底熠熠生辉。


——


第二天早晨,他们一同出现在希思罗机场。一场夜雨过后,伦敦难得出现了明朗的晴空。这是一个适合飞行的好天气。向登机口走去时,赤井忍不住问道:

“所以,你究竟是纨绔子弟还是模范学生?”

降谷停下了脚步,挑起眉。“昨夜之后,你还没看出来?”

这太过分了。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就又将他由里到外点燃。昨夜的记忆还无比鲜明,这个在他面前总是嘴硬的人最终被他折腾到全身瘫软,话语融化成喘息,双眸因浸染上情/欲而变得迷离。那模样值得一次又一次回味品尝。

“没看出来。”赤井正色道,“我必须多体会几次才能做出判断。”

降谷的耳尖红了。

刚才调情的是他,现在害羞的也是他。赤井忍不住笑了。

“都穿着男朋友的衬衫了,就不要忘记挑逗男朋友的下场。”

降谷的耳朵更红了。没错,今天他又收获了一件藏青色衬衫。昨晚他们是在赤井的酒店房间里过的夜,他的衣服在激情中被扯坏了,今天早上赶来机场前,只能匆忙套上一件赤井的衬衫。这回是名副其实的男朋友衬衫了。赤井秀一自以为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心有波澜。可是当他看到降谷穿着自己的衬衫时,他感到自己骨子里的占有欲如同一只餍足的野兽,前所未有地放肆起来。

没想到,他想,我也有今天。

在登机口前,降谷向他伸出手:

“那么,后会有期?”

赤井握住了他的手。

“后会有期。”

他们不轻不重地握了手。他们谁也没有将手松开,直到握手的时间超过了礼仪的极限。

这时航站楼里响起了通知登机的广播声。

“到了之后,给我发信息,好吗?”赤井说。

降谷点头。

“走了。”他微微一笑,将双肩包甩上肩膀。走出去几步后,他回过头,潇洒地摆了下手,然后迈着轻快利落的步子向登机口走去。

赤井扬起嘴角,看着这个背影干净直爽的年轻人消失在视野中。

离别需要最好的君子风度。他将站在航站楼的巨大落地窗前,看着降谷的飞机缓缓移动到跑道上,然后悠然滑上晴空。这架飞机将向东飞去。两小时后,他自己将坐在另一架飞机上,飞往相反的方向。然后他们又将相隔半个地球的距离,彼此晨昏颠倒,被地平线隐藏。

但是这没有关系。他们曾跨越了比这更加漫长的时间和更加遥远的距离走到彼此身边。他们将像白昼和黑夜一样彼此追逐,难舍难分。

十二个小时后,赤井将降落在肯尼迪机场。由于时差的缘故,他抵达纽约的时间依旧是同一天的下午。下飞机的时候他会打开手机,然后降谷零的信息会如约出现在他的手机上。发信时间不出意外的是飞机抵达成田机场的时间,内容却令他措手不及。

「只有你,赤井秀一。」

降谷对他说。

「从来就只有你。」


THE END



*赤井翻译的那首歌是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Vier letzte Lieder》。歌词原本是黑塞和艾兴多夫的诗。


*赤井写在明信片上的话,以及这篇文的标题都来自聂鲁达的《我在这里爱你/Aquí te amo》:

……
有时我在清晨苏醒,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我在这里爱你,而且地平线徒然地隐藏你。 
在这些冰冷的事物中我仍然爱你 。
有时我的吻借这些沉重的船只而行。 
穿越海洋永无停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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